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91.
庄恕喜欢和季白一起做饭。
比如庄恕切了土豆丝,转身洗好倒进锅里,季白接手,盐,胡椒,酱油和醋。
他们乐于尝试各种新鲜的菜样,庄恕做肉,季白做素。
然后端盘上桌,他们喜欢相对而坐,可以看见对方的表情,还有眼睛。
不开心的一切都不会在餐桌上提起,季白说今天又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小女孩阴差阳错跑到了市局,被门卫拦住的时候恰好被季白看见,刑警替民警做了份工作。
找到妈妈的小女孩跟他说谢谢,还给了他一块糖。
庄恕听得认真,时不时开玩笑:“你没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吧?”
季白在桌子下边踢他。
庄恕一本正经:“不要在桌子底下踢一个成年男人。什么都看不到,踢错地方怎么办?”
“哎呦,还会跟我耍流氓了。”季白撂下筷子,“我看看踢着哪儿了?”
“哎哎哥你别闹……”
“你不想吗?”
“啊?”
季白十分恶劣地摸到庄恕下身去,“真不想啊?不想我?”
庄恕咽了咽口水,假装镇定:“不想。”
“回答错误,再给你一次机会。”季白舔舔嘴唇,浮夸地勾起庄恕的下巴。
庄恕吸了一口凉气,一把抱住季白,把他扔进了床里。
“想。想死了。”庄恕衔住季白的嘴唇便不再放开。
翻天覆地,一场舒服的(xing)(ai)。
庄恕释放在季白身体里,季白累得发抖。
手术之后就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运动,心里暗骂庄恕小白眼狼,不承认其实也痛快。
庄恕抱季白去清洗,他就乐得缩在这小孩儿怀里,什么都不想,什么都不做。
“哥。”
“嗯?”
“你说我该不该……”
“庄儿。”季白打断他,“这是你自己的决定,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逼你。”
“你不一样。”
“我也一样。”季白说,“我不想你以后会后悔。或者你也不要去想这个问题,舒舒服服地睡一觉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怕什么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
92.
庄恕给凌远回拨过去。
他终于向凌远说起自己的身世,凌远自然明白庄恕的意思。
他无法让自己站到手术台上去,却也无法就那么果断地放弃。
但还是交了辞职信。
庄恕坐在办公室等,他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上天。如果今天下班之前肝源送到,他就去。如果没有,他与仁和再无瓜葛。
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希望肝源送到,还是再晚一点。
窗外天空盘着乌云,艳阳高照一整个夏天的北京终于有了要下雨的迹象。空气里热得发闷,庄恕思绪飘忽,想季白有没有带伞。
眼看着分针就要接近12,庄恕开始起身收拾东西。
他收拾得很慢,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。
他又摘下胸牌。
庄恕。
他又能宽恕谁呢?宽恕是上帝该干的事,可他不是上帝。
到头来就连母亲赐予他的名字都成了笑话。
庄恕恍惚回神,已经五点零三分了。
真的该走了。他将胸牌放在桌子上,最后望一望这间办公室,从外面关上了门。
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。
哪怕隔着一道门,在静谧的走廊里也显得刺耳。
又一个闪电劈下来,一瞬间照亮光线昏沉的走廊。雷声乍响。
庄恕转身,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季白。
93.
季白在外面等。
他一直都认为对于这件事,任何人都没有话语权。庄恕就是庄恕,不管他做不做,他都是庄恕。
不论庄恕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季白都会支持他,这毋庸置疑。
可庄恕连最基本的道歉都没有得到,却逼迫自己上了那台手术,他该多绝望?
季白是最知道庄恕辛苦的人,如果没有多年前的那场事故,也许庄恕只需要踏踏实实地学习,考一个还算不错的学校,学他想学的某个有趣的专业,然后自在快乐地过一辈子。
但是庄恕学了医,在美国的那些年,承受着美国对华裔的歧视,顶着那么大的压力,当上他最厌恶的医生,从实习一点点爬到教授。这样辛苦的一切,都是为了有一天他能够拿到最大的话语权,为他的母亲求得一个道歉,求得应有的清白。
但这一切都被修敏齐打碎了。
人无完人,季白心疼庄恕,因为他的专业素质和他的脾气,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那样完美的人——他有医术,也有医德,从不会因为病患的私人问题而放弃对他的治疗。就是这样,他就在别人的眼中完美成一块水晶,精致动人,不可挑剔,却易碎。
可庄恕从来都不是那样的。
季白从庄恕的小时候想到当下,永远一副小大人的样子,喜欢端着,也只有在季白面前才愿意任性,愿意肆无忌惮地摧毁自己的形象,愿意把最真实的喜怒哀乐送给季白,他其实只是个幼稚又脆弱的小鬼而已。
他本不应该承受这么多。
天已经黑了,季白没边际地想些关于庄恕的事情。
糖罐里的糖又见底了,庄恕这些天吃糖吃得似乎有点凶,他都不会蛀牙的吗?
昨天的土豆丝比以往粗了一点,庄恕一定是走神了。
当季白想到向来不爱系领带的庄恕今早竟然系了领带出门,他终于从手术室走了出来。
季白直起身望他。
庄恕在季白的不远处停下脚步。
早就入了夜,不知道是谁拉开了一扇走廊的窗,凉风吹得人心里冷。庄恕手术太久,浑身是汗,被风一吹猛地打了个哆嗦。
“怎么还在等?”
“我喜欢。”
“几个小时?”
“六小时三十二分钟。”季白走过去,揽过庄恕的后颈,让他埋在他的肩头,“真厉害。”
“嗯。”庄恕闷闷地答,“手术很成功。”
手术很成功,这本应是个开心的句子。
季白拍拍庄恕的背。
怀抱中的人突然卸了力道,整个人倚住了季白,小小声呢喃着:“哥,我好累啊,让我靠一会儿。”
94.
那天之后,季白还很担心庄恕的精神状态,他比之前更容易走神了,也没那么爱笑,只跟季白在一起的时候才笑得没负担。
他曾经想要给庄恕找个心理医生,却被庄恕拒绝了。
季白只好作罢。
庄恕辞了职,没活干,躲在家里当家庭煮夫。
这些天雨下得厉害,丝毫没有晴天的痕迹。庄恕每天负责接送季白,刚刚痊愈的身体受不住雨淋。季白也没有推辞,让庄恕有点事情干,好歹少点时间给他胡思乱想。
剩下的空闲,没事了就拖拖地擦擦玻璃,季白笑说家里有个医生的好处就是永远一尘不染。
早中晚三餐齐全,午餐连便当都不给季白带,好像回到了大学时候,天天做好了,热热呼呼送到季白局里去。
季白在车里狼吞虎咽地吃完又赶回去工作,庄恕开车回家,路过超市买晚上要用的食材。
季白长叹人生圆满,仿佛娶了个贤惠媳妇,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竟然长肉了。
为此庄恕还很引以为傲,因为季白曾经站着说话不腰疼:“怎么吃都不胖我也很奇怪啊。”
庄恕也想过今后的日子,大概过段时间就去第一医院谋一份差,总不能让季白一个人养家糊口。
他的心里其实难过,修彤已经逐渐康复,而自己的母亲还没有得到应有的道歉。这让他觉得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,他一事无成。
但还好,季白还在他身边。
季白对之前的事情避而不谈,庄恕看得出来,他是费了很大心想让庄恕振作,所以他也努力让自己不要消沉下去,不要把坏情绪带给季白。
毕竟季白那么好。
庄恕回过神,有信息进来,是季白,说晚上想吃水煮牛肉。
——是啊,更何况最重要的人一直都在,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
庄恕笑起来,回给他:好。
这样也不错,还是先让自己清闲一阵子再说,他在心里打着小九九。
电视翻来覆去地看,也无非是那么几个节目,没什么意思。秉承季司令的优秀传统,他还坚持着每天看看新闻。
却在新闻里看见一张熟悉的脸。
95.
是当时救灾期间,庄恕发现的耐药菌株的变异株爆发了感染。
病毒在仁和爆发,已经全院戒严隔离,他没办法置之不理。
当初是庄恕最先发现这种耐药菌株的存在,也是与这种菌株接触最多、最有经验的大夫。
他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,节目已经开始播报其他新闻,庄恕抓起手机,给季白发了个短信。
季白很快回复他:注意安全。
居然还有季白叫他注意安全的一天,庄恕失笑,突发奇想回复了一个发射爱心的颜文字,把手机放进口袋,出门去了。
他到底还是个医生啊,他要救死扶伤。
站在仁和的大门前,庄恕恍如隔世。
扬帆得到消息亲自出来迎他,边走边为他解释现在的状况。庄恕迅速记住关键,投入到工作里。
隔着防护服,他分不清谁是谁,但却能看见眼睛,没有绝望,只有希望。
96.
疫情持续了半个月。
整个仁和几乎变成了一道鬼门关,有进无出。
庄恕靠着手机和季白联系,每天给他报平安。听见手机那端季白的声音,他就心安不少。
好在终于研制出了疫苗,医院一片欢腾。身在其中的医生护士忍不住哭,他们挺过来了。
庄恕也该走了。
他最后做了消毒,拿回了自己的东西,半个月暗无天日的工作,没想到外面还是丝丝细雨,没有晴天。
庄恕的心情也没有一丝好转——仁和这个地方就让他感到失望。
“庄教授!”傅博文忽然在背后喊他。
庄恕停下转身,已经淡漠:“傅院长有事?”
“原本市里的救灾工作表彰大会是在五天前,但是那个时候疫情已经爆发,只好延期。现在疫苗已经下达,市里决定,三天后举行表彰大会。”
傅博文欲言又止。
“有话就直说吧,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客气的。”庄恕说。
“庄教授,我希望你能够参加。”
97.
庄恕没想到,修敏齐死了。
吸引器坏了,他为了让一个窒息的患者活下去,用嘴将堵住的血块吸了出来,感染严重,当天晚上便抢救无效,死亡了。
他和季白坐在表彰大会的最角落,拉着季白的手,有些发抖。
台上人各说各话,悲哀至极。
季白用力地回握他,这可能是当下他唯一可以安抚庄恕的方法。
傅博文作为仁和医院的院长,最后发言,谁也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一个场合,道出二十年前一场“医疗事故”的真相。
庄恕听得麻木。
真相大白既是修敏齐授意,也是他自己意愿为之。修敏齐在进疫区前就留下了信,而傅博文一语惊人,卫生部门将这场医疗事故重启调查,名正言顺。
庄恕多年的心愿竟然就这样了结了。
台下唏嘘一片,傅博文和修敏齐的光辉被罪恶掩埋,母亲终于得到了清白。可没有人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被诬陷的护士,这只不过变成他们饭后谈资,堂堂两任仁和院长,竟然做过如此无耻之事,他的母亲也只可能得到一句“可怜”吧。
可修敏齐的死和傅博文的谢罪早就脱离了是非,他无法选择,只有原谅。
这么多年的心事,突然间落下了。
“哥。”
“嗯?”
他的嘴唇抿得死死的,很多话想要喷涌而出,最后却只在心里沸腾,然后蒸发。他不知道想说什么,只想叫叫季白而已。
季白没有得到回应,扭头看看庄恕,一脸茫然的无望。
他揉揉庄恕的头发,不分由说地反拉住庄恕的手,跑出了会堂。
身后还是傅博文没有说完的致歉词,但对庄恕来说,他活过的整个三十年,都已经尘埃落定。
雨还在下着,这会儿竟然开始大了起来,泼盆砸在地上。整个世界朦胧一片,泛起了烟。
都结束了。
98.
季白和庄恕开车去了郊外。
看日出是临时决定的,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暴雨终于有了稍小的趋势,而到了晚上竟然也停了下来。雨季似乎就这么在这个晚上过去了,下过雨的郊外空气很好,月明星稀。
没想到车却在半路抛锚了。
庄恕恨铁不成钢,气得开始使用拍打修理法,最后没辙,沮丧地蹲在路边,放话迟早有一天要换了它。
地面湿漉漉的,还有雨后的清香。凌晨的城郊公路上几乎没有车,东方泛起鱼肚白,宽阔的路上,季白看见远方破晓。
他向庄恕伸出一只手,问:“想不想感受一下向太阳奔跑的感觉?”
99.
他们一前一后跑在大路上。
太阳冲破黑暗,远处渐渐天明。
季白听见庄恕在后面喊,不行了,不行了。
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他,庄恕双手撑着膝盖,弓背低头,大喘着气,跑不动了的样子。
“庄恕!”季白喊。
庄恕闻声抬头,渐渐挺直了腰,平缓呼吸。
季白正站在太阳里,向他张开双臂。
“过来。”
他笑了,深吸口气,向那太阳奔去。
黑夜在他身后,缓缓落幕。
00.
最后一点太阳从地平线上离开。
一切结束,而一切新生。
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