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当神爱世人遥远温柔,未必要牵手

【蔺靖】白发三千

潇洒的胡椒面君:



蔺老阁主的逝世让林奚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恍惚之中。


她是由蔺老阁主抚养长大的,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到亭亭玉立的姑娘。有记忆开始,蔺老阁主便是苍颜白发的模样,时间像在他身上停滞了,他既没有过年轻的时候,也不会再继续老去了。离世像是他的一个新把戏,他随时随地还会醒过来,拿手里的扇子敲林奚的后脑勺,说:“开个玩笑,瞧你这傻丫头吓成什么样了。”


可是人终究是要死的。


墓地选在琅琊山最高处的一片梅林间,蔺老阁主亲自挑的地方。蔺家历代都是落拓的江湖之士,没有祖坟一说,蔺老阁主乐得自在,说懒得和自家那个顽固的老爹葬在一块儿,况且他祖上都葬在哪儿他也不知道。


山顶那块地的水土本不适合种梅树,可当年的少阁主年轻气盛,偏偏不信邪,亲自寻遍名山大川,硬是找来适宜种植的品种,悉心照料几年之后竟真的长成了一片梅林。


冬日里,林间梅花开得浓艳热烈,蔺老阁主葬在那里,倒是不寂寞。


墓碑是林奚刻的,也是按照蔺老阁主的心意,青石块上只简简单单写了“蔺晨”两个字。从蔺公子到少阁主,再到老阁主,称呼几经变化,最终他又做回了自己。


萧平旌得到消息后策马从金陵赶过来,到的时候,蔺老阁主已经下葬了。


林奚打了盆水,给风尘仆仆的萧平旌洗手擦脸,再替他换上麻衣。萧平旌解开披风的带子,突然想起什么来,摸着鼓鼓囊囊胸口对林奚说道:“你猜我给师父带什么来了?”


林奚想了想,说:“又带点心了?”


“真聪明!”


萧平旌狡黠的神态让林奚沉郁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。她浅笑:“你倒是真了解师父,他之前可惦记着呢。”


萧平旌从怀里掏出悉心裹好的纸包,剥开一层层的厚油纸,从里面露出十几粒黄澄澄的榛子酥来。因为在马上颠簸太久的缘故,有的已经碎开了。





萧平旌少年时就被父亲领上琅琊阁拜师学艺,他过去没有听说过琅琊阁主的名号,但初次见面便被那老人嚣张的气势镇住了。


他的父亲身居高位,和当今皇上又是近亲,大梁境内,任谁见了都是毕恭毕敬。而那须发银白的老人竟然揣着手坐在榻上,斜睨着他们父子,说:“萧庭生,你们家的事情我早就不掺和了,你还是趁早带着你儿子回去吧。”


自打先帝去世之后,萧平旌还是第一次见人连名带姓地叫他父亲。


父亲并没有恼怒,而是更加恭敬地行了个礼,说:“请您看在老师的份上。”


“放屁!”老阁主猛地呵斥道,“他梅长苏也好意思跟我卖情面?!”


父亲埋下头,再不说话了。


萧平旌还没弄清楚状况,只觉得这老人脾气古怪又暴躁,便偷偷地抬头看过去,不知不觉就撞上了他的目光。见老阁主看过来,萧平旌也不知躲闪,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,又困惑又好奇。


萧庭生不疾不徐地又开口了:“七叔生前很喜欢这个孩子。特地嘱托我……”


萧庭生没把话说全,蔺老阁主的脸色却变了,他冷笑了一声,说:“这孩子看着傻愣愣的,倒真像你们萧家的人。”


“一切拜托先生了!”


老人烦躁地捏了捏手中的扇柄:“我懒得管你们。”半晌,又叹了口气,对身旁的林奚说道:“你带他拿了行李去南苑那间屋子住吧。”


照理说,琅琊阁本不应该管政事的,却破例收了个皇家的孩子做学徒,这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议论。


父亲所称的“七叔”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太上皇,萧平旌怎么也想不明白,皇爷爷和老阁主之间还能有什么牵连。


在萧平旌的印象中,自己这位皇爷爷总是一副面容冷峻的样子。他年轻时待在军伍之中,杀伐果决,刚毅勇猛,登基后第一年便平定了边疆叛乱,此后励精图治,是个严于律己的好皇帝。他在位的后几十年,大梁仓禀殷实,他仍旧勤勉克己。因为后宫嫔妃稀少,皇爷爷膝下子嗣不多,萧平旌在宫里长大,常常去探望皇爷爷,两个人关系也较旁人更为亲近。


皇爷爷喜欢把他抱在膝上跟他讲些英雄人物的故事,说到将军得胜还朝,满城的百姓欢呼雀跃地在街头迎接的场面。


“那是真是令人十分快活的场景啊。”皇爷爷说。


“那您呢?您最快活的是什么时候?”萧平旌歪过头问道。


皇爷爷说,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是在一座山上,那时他因为多年征战积劳成疾,由一位蒙古大夫在山里调理了大半年才缓过来。


“治病有什么快活的?”萧平旌皱眉,“再说,既然快活,那您为何还要回到这金陵城呢?”


“因为我是皇帝啊。”老人笑道。


他说:“人从来不是只为自己而活的,不是吗?”


萧平旌孩子气的敏锐让他察觉到,这位身居至尊的老人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,可内心里有满腔的温柔,只是不知如何表达罢了。


皇爷爷退位之后,民间渐渐有了些评价,说梁帝萧景琰的个性有时候过于耿直而不知变通,比起做帝王,他似乎更愿意做一个善良的人。


萧平旌第一次见蔺老阁主有种奇异的熟悉感,大约他们都是一样的人,外表坚不可摧,内里却是温暖而柔软的。





蔺老阁主生前是个好玩的人,苍颜白发底下有一颗玩不腻的童心。萧平旌初来时总被戏弄得欲哭无泪。他教萧平旌轻功的时候,在林子里编了一个大花环,说只要萧平旌被自己抓住,那就得随时随地挂着这个花环,挂满一个月为止。后来,萧平旌就挂着花环被林奚嘲笑了整整一个月。


好在日子久了,他渐渐习惯了师父这么不正经的教导方式,武艺进步很快,也很难被戏弄了。


蔺老阁主却是一副生气的样子,说自己的徒弟不孝顺,越来越没意思了。


林奚有时见蔺老阁主在院子里抚琴,弹的都是最新的曲子,她简直怀疑老阁主偷偷去些歌楼教坊喝花酒了。


“那有什么?”蔺老阁主们不在乎地说道,“我年轻时的风流你这小娃娃是未有幸得见,当时江湖上多少漂亮姑娘对我芳心暗许,我是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”


“就知道吹牛。”林奚取笑他。


蔺老阁主气不过,从书房里翻出来一副肖像画,说那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。画中男子身着水蓝色的长袍,衣袂飘逸,神采飞扬,眉宇间和老阁主有几分相像。


林奚坚决不认,说她才不信老阁主年轻时能长得这样俊朗,一定要去找作画的人对质不可。


蔺老阁主听了一阵摇头,说:“不可能了。”


“怎么不可能?”


“作画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。”他笑道。


林奚嘴上否认,心里却十分动摇。毕竟蔺老阁主活了快一百岁了,过去有些风流韵事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蔺老阁主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,倘若真的迷倒过那么多姑娘,怎么会至今还孑然独立呢?


林奚有一次整理书房,从角落里翻出一个箱子,里面满满当当,装的竟都是一个人写来的信。那人姓萧,信封上的字迹遒劲潇洒,见之忘俗。她没敢拆开看,但见那纸质已经泛黄,推测应当是很久以前的来信。


在林奚的印象里,老阁主从来不是桎梏于往昔的人,能把这些老旧的东西留到现在,八成是有些特殊的情愫在。那人或许是大梁皇家里的什么贵族小姐,两人一见倾心,思之难忘,可是碍于身份又不能在一起。她把相思托予锦书、寄于鸿雁,或许就在那深闺之中等了他一辈子。


林奚把自己的猜测说给萧平旌听,少年笑着用食指刮她的鼻子,说她傻气。


人生无非白驹过隙的光景,谁会愿意困囿在痴恋中过一辈子。


况且琅琊山与金陵城相距遥遥千里,而朝堂与江湖所隔的,又何止万水千山。





五年前,萧平旌随父亲去云南悼唁,临行前向老阁主辞行,说大约一个月以后再回来。


蔺晨叫小厮拿来了一盏花灯,让萧平旌带到云南。问他缘由,只说是帮一位朋友送的。


去世的是当今云南穆王爷的姑母、老王爷的长姐。这位女将军年轻的时候随太上皇平定过北方叛乱,战功彪炳却不愿意受封赏。战事结束之后,她回到云南,扶持幼弟承继家业,自己终身未嫁,也再未回过金陵。


穆王爷对这位姑母十分敬重,照她勤俭的习惯,丧礼没有大操大办,只是简单布了个佛堂,请来了几位她生前比较亲近的亲友。棺木没有葬在穆家祖坟,而是按她的遗愿选在了金陵城郊外的一座凉亭旁。


小辈们都暗暗奇怪,她生前不愿意踏进金陵城半步,死后却愿意葬在金陵,简直如同与谁赌气一般,气了一辈子,临了终究还是放下了。


萧平旌不知道蔺老阁主又和云南穆府有什么关系。可是他父亲似乎是了然的,他让萧平旌接过那盏质朴的金鱼花灯,给老阁主行了个礼,两人便上路了。


蔺晨的年纪越大,知晓他往事的人便越少,他活得就越来越像个谜团。宛如隐居山中的一位老神仙,淡眉清目地翻阅这些世事变迁,心中再难起一丝波澜。




得知穆霓凰过世的时候,蔺晨独自去了梅林,倚在树下喝了一夜的酒。


夜里山间风起萧瑟,吹得梅树枝叶颤动。蔺晨闭上眼睛,似闻金铁之声响于耳畔,仿佛置身于遥远的战场。


倏忽转眼,百年过去了,爱过的、怨过的、放下的、放不下的,最后都随肉身的陨殁化作烟尘,被风吹得无影无踪。所谓“生”,不过是漫长黑夜里的微光一瞬,人在世间尚未看清些什么,就重新坠入亘古不变的死亡之中。


他们年轻时经历的那些轰轰烈烈,终于只剩下蔺晨一个人记得了。


他既不庆幸也不悲伤,他只是记得罢了。





蔺老阁主去世前的最后一年冬天,琅琊山下了好大一场雪。林奚新做了一身缎面祥云纹的红色斗篷,穿好了站在廊下给他看。


蔺老阁主坐在火盆边,专心致志地烤一块糍粑。听见林奚唤他,抬起头便看见笑靥如花的少女穿了火红的一身衣裳,欢欣地转着圈。


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银白,衬得那一抹跃动红格外鲜丽耀眼,蔺老阁主看得神色恍惚。


林奚得意地甩开肩膀上的长辫子,眨吧眨吧眼睛,问:“好看吗?好看吗?”


蔺老阁主素来喜欢林奚如此娇俏的模样,笑着点头道:“好看,好看……”


“只不过……”他说。


林奚撅起嘴:“只不过什么?”


“只不过我见过更好看的。”


“还有谁更好看?”少女天然的自尊心让林奚好奇起来,她拽着蔺老阁主的袖子,非要问个明白。


蔺老阁主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,说:“不告诉你。”


说罢,低下头继续鼓捣火盆上的糍粑。





人总是会老的,蔺老阁主也不例外。


萧平旌渐渐地发现,自己的师父身手一年不如一年矫健了,他们在一起比划的时候,萧平旌开始有意收着力道。偶尔甚至故意输给对方,好由这老顽童捉弄一阵子,哄他开心。


蔺老阁主让他头顶着茶壶在屋里走来走去,他也认了,惹得林奚和蔺老阁主捧腹大笑。老阁主笑得说不出话来,拍着桌子半天才缓过来,唤了一句“飞流啊”。


萧平旌和林奚都愣住了。而蔺老阁主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名字,笑意盈盈地去倒茶了。


临终的时候,蔺老阁主躺在榻上,半梦半醒的,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。有时像在与人争吵,有时又像在细语轻声地说贴己的话。


那天折腾到了凌晨,林奚跪在榻前,握着蔺老阁主枯枝一样的手,忧心忡忡地望着他。


老人的眼神空荡荡的,仿佛已经看见了另一番景象。再开口时,字字句句吐露清晰,他说:“我看见了……我看见他了。”


林奚轻声问:“您看见什么了?”


蔺晨嘴角噙着笑,语气意外的轻佻:“一个美人。”


说完,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




蔺晨离世时,天色破晓,半轮红日在东方欲成喷薄之势,映得漫天云霞赤彤,光芒细密耀眼,如同金线绣华裳。


那恰好是蔺晨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。




END

评论
热度 ( 936 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赵穆章 | Powered by LOFTER